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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ife In An Isolated Island

你永遠不知道誰是敵人

基本上,我們阿兵哥與島上居民接觸的機會少之又少,除非你是採買,但我不是。我們日常活動的範圍都在營區裡面,而居民不得擅闖軍區。況且據我所知,島上的居民數目非常少,大約只有軍人的十分之一。那天我碰到一位島上的老居民,卻無法與她溝通。

營部作戰官是連長的陸官學長,當他打電話跟連長說要我過去幫忙,連長叫我放下所有勤務,立即前往營部。我抵達戰情室時,作戰官悠哉坐在靠背座椅上,手上拿著一本綠色的軍事書籍。窗外的陽光打在他肩膀上的那顆梅花,熠熠閃亮。作戰官從桌上拿一張紙條給我,上面寫著六個英文的軍事術語,要我翻成中文。我問他能不能讓我看下這些軍事術語的出處,作戰官說礙於軍事機密,不行。我解釋若無上下文指涉,怕無法確切掌握其意義。作戰官告訴我軍人經常必須在未知或有限的條件下達成任務。我畢恭畢敬答道:「是,長官。」

事實上我只花了三分鐘就搞定,我故意磨蹭了十幾分鐘。當然我不在意翻譯的對不對,反正軍人管他正確或不正確,幹了就對。

我從營部走出來的時候,下午三點四十二分。時間還早得很,但問題是,我沒有什麼其他地方可以去,除了回連隊。午後的陽光很燦爛,四周的景色很荒瘠。除了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外,你看到的只有黑土與岩石,連一棵樹也沒有。幾個月前,上級單位曾下令植樹。我們將台灣船運過來的樹枝栽入土中,澆幾滴水。幾個月過去,一截樹枝仍一截樹枝,只是日漸枯萎。長不起來的,弟兄們說。島上的風太強,而且這裡很少下雨。時常看見一坨烏雲飄過來,但很快雲就飄過去,雨都落在海面上。有時候我白日做夢,數十年之後,我再回到這座島,綠鬱森林茂密,我驕傲地說這些都是我們在非常年輕的時候種下來的樹。

我從西邱鄉公所後頭走小徑,接往一Ο五高地的道路。沿途沒有半個人影,無論軍人或老百姓。彷彿人消失在這座島中,是再自然不過的事。走著走著,我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喊。是在叫我嗎?誰在呼喚我?回頭看,左後方岔路站著一位黑衣老嫗,旁邊地上有一個鼓鼓的麻布袋。我走過去分別用國語、台語問她什麼事。她朝我嘰哩聒拉地講,有聽沒有懂。我硬著頭皮用客家話問:“錯馬改?”她顯然因為我老是聽不懂而煩躁,而生氣,而激動。不知道的人看到這景象還以為發生軍民糾紛。嚇得我落荒而逃,無心理會倒底怎麼回事。

 

跑了一段路,我在砲班附近停下來擦汗。山丘起伏的地面冒出一顆人頭來,是管彈藥的錦昌,他一樣滿身汗。

錦昌,你在忙什麼?”

砲彈,砲彈的數量…………”

離移防還早得很呢。”

數量好像有點兜不攏。”

砲彈躺在坑道裡幾百年,不會跑的。”

說是沒錯,可是我清點跟清冊出入了一箱。”

少了一頭羊?嗯,我剛剛在路上遇見一位阿婆,她嘰哩聒拉跟我講了一大堆,都不知她在說些什麼,而且她國語、台語、客家話都不會,怎麼會這樣?”

怎麼會這樣?清冊有問題?清點有誤?還是一箱砲彈不曉得擺到什麼地方去?”

我看錦昌還困在那頭羊當中,就跟他說再見,回CP指揮所執勤。

 

我回到CP室,代班的中士班長在彈吉他,我迫不及待地將路上的遭遇跟他說。

班長說可能狀況一︰她要賣我麻布袋裡的東西;可能狀況二︰東西太重,她要我幫忙扛;可能狀況三︰她想託我將東西轉給軍中某人;可能狀況四︰她太無聊,想找個人聊天;可能狀況五︰她正設個陷井讓我跳……………

班長天馬行空,愈扯愈遠。我打斷他問道︰“她講的是什麼話?”

閩北話。”

閩北話,我還第一次聽到這名詞。想想既然有閩南語,閩北話似乎也就言之成理。只是班長的答案就跟他的推理一樣,無從核實。

他敘說老練,好像經歷過戰爭洗禮。事實上他跟我差不多,而且小我兩歲。不過認真說來,人生閱歷與生命體認,與年紀這東西從來無涉。敘述得好與壞,跟有沒經歷過也無關。身為職業軍人就讓他的話增添幾分權威性與可信度,更何況,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。

八二三砲戰之後,島與對岸每隔一段期間就交互發射砲彈,起初兩、三天,然後兩、三個禮拜,接著兩、三個月,最後雙方不再用砲彈相互問候,因為各自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。但彼此敵意、戒心仍在。所以無論如何總是要做點什麼來表明敵對狀態。其中之一就是雙方的蛙人部隊在結訓之後,會趁著夜黑風高,泅泳過岸到對方的陣營搞破壞,例如砍個人頭或割個耳朵。幾年前,駐區接近海邊的步一連就曾被摸哨,半夜裡一整班的士兵都被殺死。詭異的是,他們的頭和耳朵都在。

我問︰“士兵怎麼死的不是軍事機密嗎?”

他說是,是軍事機密,但總會有些風聲傳出來。班長有些朋友是蛙人部隊的,據他們說結訓後他們潛游過對岸,到廈門戲院看場電影,拿戲院票根回來當證明。可見現在斬首割耳並不流行。我想說可是我們島上沒有戲院,但沒說。

有另外一種說法,是當地居民殺了這些士兵。這也太驚悚了,難道有匪諜潛伏在居民當中。班長說也是有這種可能,但也有可能當地居民憎恨軍人。這座島不一定就理所當然屬於中華民國,只不過一直被我們軍隊占領。人心思漢或思曹,誰知道。漢與曹也只是統治者的自我表述。

我問︰“所以你意思是?”

班長結論道︰“你那時候趕緊走開是對的,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誰是敵人。”

 

我一直待在CP室值勤。CP室唯一的任務是守著戰情電話。我原先強烈懷疑電話是壞的,因為它從來沒有響過,直到上個月的一個晚上。凌晨兩點整,電話突然響起,營部下達射擊任務。我趕緊通知砲班,砲彈必須在接到射擊命令十分鐘之內發射出去。十一點鐘方向,大約十六海浬有不明漁船及舢舨船集結,營部要求發射照明彈。果然在過了九分鐘五十四秒之際,照明彈發射出去。但是照明彈於十三海浬處爆炸,照明彈熄滅時離海面大約還有六、七百公尺。

這些傢伙平常砲操全在打混,好在砲班大多是老兵,還記得怎樣將砲彈發射出去。按照砲兵準則,照明彈必須在目標物後方爆炸,良好炸高為熄滅時接近海面,如此達到暴露目標物的目的。他們這一發射,不僅沒有暴露目標物,反而將我方情形暴露得一清二楚。要是在砲校,他們準被K死。但是營部的第二道命令:任務結束。

對了,上個月的某一個晚上(根據電話記錄:2/13 02:00),砲班曾經發射過一顆照明彈。或許這就是錦昌不見的那頭羊。

我趕緊跑去告訴錦昌。錦昌說他有將那顆照明彈計算進去。我失望地說喔。不過,錦昌說,當時他們領走兩箱砲彈,另外那箱是預備用的。可是,第一顆砲彈後任務就結束了。是啊。是個屁,那第二箱呢?錦昌說他記得砲班應該好像有交還。我說:什麼應該好像,走,我們去砲班問個清楚。

 

大雄在砲班崗哨站衛兵。我問他:你們班長呢?他說在寢室內。我們進去時,砲班班長王隆達正在擦皮鞋。

阿達,那天發射照明彈後,另外那箱砲彈呢?”

交還了。”

錦昌站在那邊沒說話,反倒我成了當事人。

你有點收嗎?”

沒有。”

靠,我們有交還,你自己不點收,關我們什麼屁事。”

好,好,大哥別生氣,請問那天是誰去還砲彈的?”

小楊。”

走,我們去找小楊。”

 

小楊在寢室裡縫衣服,笨手笨腳的,針扎到自己左手拇指。

我問他那天晚上有交還另一箱砲彈嗎?

小楊說沒有。

我驚訝地問怎麼沒交還砲彈呢?

那天晚上,我們接到射擊命令,凌晨兩點零分二十五秒。大家喝了點酒,睡得正死,接到命令,全班急得穿條內褲就衝出來。我和大雄跑去扛砲彈,兩個壯丁,穿條內褲,扛著砲彈,凌晨兩點在路上跑。你能想見那景象嗎?而且那時候很冷,我們卻在流汗。大家稀哩糊塗、亂七八糟地將砲彈推上膛,過程中砲彈還掉下來一次,差點砸到我的腳。照明彈發射出去之後,大家都跟虛脫一樣。那天晚上我沒有多餘力氣去交還砲彈。我是第二天早上才扛回去還的。”

你將砲彈放在哪裡?”

八八坑道。”

應該擺在八九坑道。”

我怎麼知道?”

你是在八九坑道領砲彈的。”

我不記得。”

那你怎麼記得八八坑道?”

電視廣告講的。”

好了,好了,別吵,錦昌你去八八坑道看看。”

 

功德圓滿,我回去CP室。中士班長神情嚴肅地告訴我,在我溜出去這段期間,戰情電話有響,響了老半天,沒有人接。說完話,班長搖頭嘆氣就走出去。

這下,我剉屎了。

該到營部找誰說項疏通?人事官?預官不夠力的。作戰官?硬梆梆的陸官,不被他臭罵才怪。罵完肯幫忙也還好,怕的是他打官腔:軍隊紀律。

幾百年不響的戰情電話怎麼這時候響起來,到底什麼事?對了,電話記錄。我趕緊去查電話記錄。

空白。

我想這時候中士班長應該在什麼地方同一群弟兄們捧腹大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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