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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ife In An Isolated Island

半夜叫起來尿尿

我們下船登岸,天已經整個黑了。

後面的手觸接著前頭的背包或肩膀,二十一個新兵緊緊跟在帶隊官後頭。山路狹窄,昏暗看不清周遭,深怕走錯步伐,跌墜受傷。我們緩緩朝上坡行進,腳步摩擦地面野草的聲音,還有隱約傳來海浪的喧騰。想到要在這麼一座連個像樣的路都沒有的島居住一年三個月,大家對未來的日子很難感覺輕鬆。

-你娘的,走路不帶眼睛啊。

-啊你走路帶眼睛,走路走到差點摔跤害我撞上你。

-後面的不要落隊,趕緊跟上來。

-前面的到底要不要走,你爸腹肚夭。

帶隊官稍停下來,等隊伍恢復秩序。新兵這種狀況他似乎司空見慣,什麼話也沒有說。

有兩個士兵趁隊伍整理時從行軍背包中掏出手電筒,兩道光束自左右兩側往前射出。前頭的人叫他們將手電筒抬高一點,也幫他們照明前路。

這時,帶隊官開口:「手電筒不要這樣照。」

兩盞燈光立時熄滅。

黑暗中,又聽到帶隊官的聲音:「我不是說不准照手電筒,我是說手電筒不要這樣照。記住,在戰地裡,手電筒永遠不要往前照射,要朝側邊照。」

旁邊的夥伴跟我解釋帶隊官很有智慧,敵人的子彈會朝光線的方向射過來,那麼我們就中彈陣亡。

我們的這座島在海中央,敵人射過來的絕對不會是子彈,只有可能是砲彈。若是砲彈,往哪裡照都一樣。

 

帶隊官往七處單位發配新兵,我的單位是砲五連,地處一Ο五高地,是島的制高點,也是新兵發配的最後一站。

跟我一起分發到同單位的是一個戴著厚重鏡片的大專兵,他叫龔舒懷。我們向士官長報到,士官長叫我們將行軍背包放下,先到中山室集合,晚餐再五分鐘開伙。

我和龔舒懷坐在中山室靠後門角落的餐桌,同桌還有六位二等兵。沒有人跟我們打招呼,雖然餐廳內人聲鼎沸,顯然我們這時候還沒有被認可為他們其中一員。我靜靜扒著粗糙的米飯,菜鹹得要命,湯淡出鳥來。

餐後,一位掛著少尉軍階的小胖子施施然向我走來,對我伸出右手道:「我是本連連附劉興邦,歡迎。」

我立即併攏雙腿,挺直腰桿,行軍禮道:「長官好。」

他娃娃肥的臉頰出現羞赧的表情,說道:「別那麼嚴肅,叫我連附就好。」

「是,長官。」

連附說:「我們都是坐在同一艘船上的。」

我昨天晚上才剛從基隆坐了十五個小時的船過來,我確定在船上沒見過他。

他像小孩子遇見同伴一樣,帶著獲悉某些秘密的神情偷偷對我說道:「下午,營部的人事官與後勤官都有過來。」

我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,但還是高聲答道:「謝謝長官。」

 

龔舒懷跟我被安插在連部,他將負責參一人事的文書工作,我要替連長處理參二情報及參三作戰的業務。

外島的寢室不在營房,這裡沒有營房。龔舒懷睡在本部崗哨後方的坑洞內,我的寢室在CP指揮所左側走道底下的坑洞。

在海上航程中,我根本沒能睡著,只斷續打盹。本來以為這一夜入睡後,一定惡夢連連,沒想到很快進入極度深沉的睡眠中,只感覺一切都很黑、很靜。

半夜,有人搖我的後腳跟。我倏地翻身坐起,一切還是很黑很靜,我幾乎以為有人搖我後腳跟只是個錯覺。

「出來。」

意識被外頭冷冽的空氣硬生生地從沉靜的黑暗中拉回來,這才驚覺自己來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。深夜裡,水氣凝結在空中,像醞釀中不肯掉下來的眼淚。

迷迷糊糊隨著前頭的那個人我走了一百多步,走入山坡地後面再轉彎的一個坑道。坑道岩壁很濕,有些地方甚至滲出水來。那個人打開一道木門,坑洞內燈火通明。他朝裡頭喊道:「大仔,菜鳥帶來了。」

坑洞內的空間不大,床中央坐著一個軍服皺巴巴,身材削瘦的上等兵,床旁邊那個二等兵倒是體型壯碩。床鋪前兩個軍綠色儲物木箱充當桌面,兩、三瓶米酒,一盆熱騰騰的泡麵,還有散落的花生粒。儲物木箱桌面兩側各坐著一個二等兵和三等兵。剛才帶我來的也是個二等兵,正守在門口。

那個上等兵很顯然是他們的頭頭—雖然他長相不怎麼樣,神情懶散,就像你隨便在果菜市場都可以遇見的人—因為我走進門的那一霎那,他們都不經意的瞥了他一眼。但是上等兵遲遲不肯開口說話。

就是因為他們都不說話,害我感到一陣因緊張或者焦慮而引起的腸胃蠕動,甚至想去上大號。但我忍住並等待他們開口。

「新來的,你氣焰很囂張喔。」壯碩的二等兵首先發難。

我盡量將語調調到最接近謙卑誠摯的頻率:「不好意思,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有失差錯?」

桌子右側的三等兵說:「你很屌嘛,人還沒來報到,營部的長官就過來關切,那以後我們是不是要看你臉色。」

我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:「他們是我砲校同期同學或後期學弟,我不認識他們。」

原先發難的二等兵這時語氣比較沒那麼凶,但帶點譏諷道:「你砲校出來的?三等兵?」

我將我從少尉測量官降為三等兵的荒謬經過簡單說明了一下。

坐在木箱上的三等兵仰起頭來看我,裝腔作勢地說道:「駛你娘的,啊你不是讀大學的嗎,腦袋有問題喔,軍官不當,當士兵。」

我模仿著連續劇演員的聲調說:「唉,可能是吧,總歸一句話,是命運的作弄。」

 

「命運的作弄!」軍服皺巴巴的上等兵拍了下大腿,「這一句話我喜歡,來,坐下來喝杯酒。坤仔,搬個木箱過來。順便拿個杯子。」

守在洞口的二等兵不曉得從哪裡掏出一個玻璃杯遞給我,我趕緊自己將玻璃杯斟上米酒。那裡只有米酒,我沒有其他選擇。

我舉起酒杯說道:「各位前輩、大哥,我先乾三杯,表示敬意。」

三等兵打趣地說:「靠,酒不用錢喔。」

上等兵說:「你不用聽他在吠,酒盡量喝,隨意喝。」

於是我們像江湖落難的兄弟,聚在溼冷的坑洞內相互取暖、扯聊。上兵叫吳明火,他是一槍槍班的班長,自稱入伍前在雲林地區混黑社會,但其黑道事蹟語焉不詳。那個壯壯的二等兵叫阿賓,當兵前在貨運行工作。那個愛說話的三等兵綽號阿呆,住嘉義,家裡經營果園。至於帶我過來的叫坤仔,我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才真正的是名狠角色。

酒酣耳熱之際,我突然想起來地問道:「大仔,我們這座島怎麼連個像樣的路都沒有?」

阿呆哈哈大笑道:「哇勒,我就說大學生很笨呢,誰不知道帶隊官肚子餓了,帶你們走捷徑。」

這時,坑道木門突然探進來一名中士班長,長得高高的有點帥,軍服上的三條線燙得筆挺,腰帶銅環及皮鞋都擦得鋥亮。他們都放下酒杯,停止聊談,齊聲喊道:「班長好!」

中士班長向大家打招呼道:「大家好。」然後他轉過去對吳明火說:「吳明火,溝通一下就好,別太為難人家,他是個老實的讀書人。」

吳明火說:「放心,班長,林仔跟我都是被命運作弄的兄弟。」

中士班長有點訝異地說道:「命運作弄?嗯。」接著他朝過來向我微笑:「以後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,我給你靠。」然後離開坑洞。

中士班長過來探問我安危是在我被帶來這裡二十分鐘之後,當時我若出事,現在早已被揍成豬頭。一槍槍班的這個行動應當事先有向中士班長報備過。

 

那一天晚上,我喝了很多酒,大約兩瓶米酒再多一點點,喝得很醉,醉得上茅坑時將重新入伍時弟弟送給我的星辰石英錶掉進糞池裡面,我伸手進去撈,將糞便一把一把地撈起來,但錶愈沉愈底下,直到我搞得滿身糞便、臭氣薰天不甘心地作罷。那只曾經擁有過的最美的星辰石英錶就這樣沉沒入糞池的底部,然後在很久很久以後,在幾乎完全遺忘的時候,不經意從記憶最幽黯處浮湧上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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